伪像之国——电影手册评《会见波尔布特》
更新时间：2025-08-12 04:02:50
Au pays des leurres
伪像之国
Publié le 4 juin 2024 par Marcos Uzal
2024年6月4日 马科斯·乌扎尔
由 缝隙 由法文译出，原文地址：https://www.cahiersducinema.com/fr-fr/article/actualites/au-pays-des-leurres
在《会见波尔布特》(Rendez-vous avec Pol Pot, 2024)中，潘礼德（Rithy Panh）回到了红色高棉，即自1975年至1979年更名为“民主柬埔寨”的那段时期。这一时期为柬埔寨历史留下了刻骨的伤疤，故迄今为止，潘礼德始终将这一时期作为其所有作品渗着血的中心（cœur saignant）。此次，他借助虚构回溯至1978年，通过描写三位访问红色高棉并与波尔布特进行会面的法国人（两位记者和一位学者）来叙述那一段时期。影片取材于美国记者Elizabeth Becker的叙述（récit）[1]，并致力于探索“未呈现者”（l’immontré）和“不可呈现者”（l’immontrable）的影像领域。与传统的历史虚构电影不同，潘礼德承认，重建一个被刻意保持为秘密的政治情势（situation politique）是本质上不可能的，他所能够通过虚构呈现的，仅仅是其表层的假面。同时在少数时刻，他通过档案影像揭露这假面之后的真实。三人被强制安置在一个假造的名为“波将金”[2]（Potemkine）的理想村庄中，只有当局权力的爪牙与他们对谈，周围的居民则是当局场面调度（mise en scène）下的奴隶。这三位企图了解“民主柬埔寨”的欧洲探访者不断地撞上藩篱，陷于空洞的语辞与刻意的拟仿之中。
三位主角分别以不同的路径理解这一场旅行，也以相异的方式迷失于其中。战争记者Lise Delbo（Irène Jacob饰）一心追求真相，因而不惜提出刺耳的问题：她象征着言说的需求，这正与官方话语，与沉默相对抗。战地摄影师Paul Thomas（Cyril Gueï饰）执意要亲眼目睹：他化身为影像的欲望，因而冒险走出虚假的村庄。他为这一欲望付出了代价，但也因此得以窥见乱葬坑的一角。学者Alain Cariou（Grégoire Colin饰）是一位同情红色高棉革命理念的知识分子（其姓名大概影射阿兰·巴迪欧），因他曾与波尔布特同在索邦大学就读，故一心想见波尔布特：他象征着理论立场，却为一种以“理论大于现实”之名默许政治操控的意识形态所蒙蔽。
然而如何在影像上呈现这种对“不可呈现者”的盲视？在此，虚构的功能是1）揭示记录文献的空缺；2）指出在一切皆为虚构，现实再无立足之地之时，行动与抵抗只得缺席。当战地摄影师（即Paul Thomas）短暂逃离波将金村时，潘礼德拒绝套用《裂口》(La Déchirure, 1982)式的新闻冒险片语法，转而将其拍摄为毫无英雄色彩的，对真理的赤裸直面——也即一个让暴力的档案影像直接作为摄影师视线内容的反打镜头。在档案之外，潘礼德有时也借用陶土小人来演绎潜在的悬念场景，并用它们消除悬念，这一技法也在《残缺影像》（L'image manquante, 2013）中被使用。这一方面是对奇观叙事的拒斥，另一方面则悖论性地在这个快要失血殆尽了的环境中，为成天与血肉共处的演员创造了一个温暖的环境。
这些复杂的影像形态及混杂的影像化策略使得此片难以被归类——它是某种介于历史小说与诗性随笔之间的东西，同时也介于客观调查与奇异梦境之间。潘礼德以这种“异质感”（étrangeté）重建了一种受困于时空之中的主体处境，这一时空而或逃逸于主体之外，而或牢牢控制住主体。例如，在一座空旷的大皇宫内，Cariou与全程隐藏于黑暗之中的波尔布特进行了会面，这一场景被拍摄得如同一场临近奇幻的清醒噩梦。Grégoire Colin 精确地演绎出了一种丧失了一切坐标的恍惚迷离，仿佛走入《印度之歌》（India Song, 1975）的梦境，步伐轻而无依。《会见波尔波图》实际上比潘礼德改编的《抵御太平洋的堤坝》还要更加“杜拉斯化”[3]。整部电影只是低低呢喃——在柬埔寨，目光所及，皆是不可见之物（Tu n’as rien vu au Kampuchéa）。
Marcos Uzal
马科斯·乌扎尔
注释
[1] Elizabeth Becker，《柬埔寨的眼泪》（Larmes du Cambodge）的作者。
[2] “波将金”一词在此源于“波将金村”（Potemkin village）的典故，指表面繁华、实则虚假的场景，由当权者精心布置，用以粉饰现实、欺骗外界。该说法源于18世纪俄国传说：大臣波将金为取悦叶卡捷琳娜二世巡视新领地，在沿途搭建临时的漂亮村庄，让人误以为当地繁荣富庶。——译者注。
[3] “杜拉斯化”系指影片的叙事与影像美学接近法国作家、导演玛格丽特·杜拉斯（Marguerite Duras）的创作风格，特点包括节制而诗性的对白、非线性叙事、画面与声音的分离，以及营造介于现实与梦境之间的氛围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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