更新时间:2025-08-14 04:02:24
《浪浪山小妖怪》存在一个叙事缺陷,就是人物行为的动机不足。首先,《浪浪山小妖怪》是一部相当不错的动画电影,至少是十年以内我看过的最好的国产动画电影,我的所有评论都是在此基础上进行的。但在此基础上,叙事、人物、故事,这些本应是一部电影最核心的东西,仍然是《浪浪山》的短板。这不是浪浪山自己独有的问题,这是近十几年中国的所有动画、电影的通病。美术越来越精致,演员越来越完美,商业运作越来越完善,甚至连编剧的技术也越来越完善,唯独最重要的故事本身,始终发展得步履维艰。无论是《浪浪山小妖怪》还是别的国产电影,我看的时候总会吊着一口气,生怕故事突然就讲不下去了。
首先,猪妖和蛤蟆精离开大王洞的动机很充足,这段演绎得不错,猪妖认真勤劳,自己想办法解决了工作上的难题,擦干净了鼎里的油污。结果没擦干净的人被杖打,做得好的猪妖又因为擦掉了鼎内的刻字要被弄死。从这段可以看出,编剧是有生活的,投入了情感。猪妖和蛤蟆精为了保命,必须离开大王洞。
但是,接下来,故事发展就不是这么合理了。接下来整个团队的成立完全来自于猪妖的说教,说教的内容也非常假大空,内核就是为了一个宏大叙事的“取经”。我不是认为主角不该说教,他可以说教,我们的现实生活很多时候确实是由一些爱说教的人来推动的。但是,作为被动方,我们选择跟一个爱说教的人混,不会是因为他说教,而只会是因为我们有利可图或者别无选择。 整部电影一直在给四只妖怪立打工人人设,可是,打工人只是没个性,不是没脑子,我们找起工作来有多能货比三家我们清楚,尤其最不可能做的事情就是冒险,去旷野都是去旅游的。让一群打工人仅仅是因为被劝说就开始冒险,相当于让一群绿林好汉仅仅是因为被劝说而去上班,都很离谱的事。
作为一些个真正的打工人,我应该比谁都清楚,说教是一个减分项,不可能一个加分项,更是绝不可能真正驱动我们做任何事。可能会有人认为,小孩看的东西,说教一下无妨的,日本动漫里也常见说教。但是,仔细回忆一下,很容易发现,无论是面向儿童作品还是成年人作品,没有任何一部留下名字东西的故事靠说教驱动,连小猪佩奇也没有,小猪佩奇是靠对生活的秩序化愿望驱动的,成年猪只是生活的普遍事实的传声筒,他们从来不劝说。连日式说教也通常发生在战斗后或者不重要的时刻,人物角色的内驱动通常来自于自我对胜利与美的渴望。国产动漫爱说教,这不能成为一个文化特色,而仅仅是一个未经思考导致的精神缺陷。
但是这部分也好改,只要在猪妖劝说蛤蟆精和黑猩猩入伙的时候,加入他们不停被现实排斥的情节,不局限于简单的说教劝说,让他们一边被现实拷打,一边被猪妖引诱,一切就会更加顺理成章,爱说教的猪妖也不会显得那么苍白,而只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不完美的坚韧品种(我相信这正是作者想要呈现的)。
比如,蛤蟆精试图加入别的帮派,被更加恶劣对待。比如,黑猩猩的山洞被帮派占了,或者机缘巧合坍塌了,黑猩猩无处可去。比如,蛤蟆精试图学人类开荒种地,去偷了人类的工具和砖块,结果刚搭好就被妖怪洗劫等等。在这些外部压迫不停发展的同时,三个小妖在猪妖不停的逼逼声中开启一场不靠谱的冒险,就会合理很多。
加入这样情节并不难,片方之所以不这么做,完全是因为没想到,是某种意识形态的结果。行动的必要性是剧情故事的内驱力,然而,在近年中国电影和动画电影里,必要性极不受重视,导致我们的电影越来越难看,半MV半PPT化,《浪浪山》的编剧已经做的非常好了,仍残存这方面的问题。这既不是东西方的文化区别,也不是现代性的问题,因为以前的中国电影在必要性上非常充足,现代的西方电影也没有失去必要性。这是我们的一批作者生存体验极少,心理上长期处于未成年状态体现在故事写作上的一个缩影。
整个电影给我的感觉就是:人不能写自己没体验过的事。显然,整个创作团队都只有上班经验,没有社会生存经验,一写工作上的事就妙笔生花,一落入旷野就写不动。好在他们还比较聪明,让团队不停与各种各样的集体产生联系,让故事的中后期进展较为顺利,融了一些互联网上的段子,无伤大雅,整个电影院里虽然几乎没有欢笑声,但轻轻地弥漫着一种放松的欢快气氛。
《浪浪山》的优良之处在于十分乐于学习,不知道是哪个兢兢业业的打工编剧,运用从四面八方学来的技术,一点点地给故事打补丁,给这个内核稀软的故事补成了一个堪堪可用的大缸,盛了一缸美术的美酒。黑猩猩的形象来自于日本动漫,蛤蟆精软弱而富于人性的形象来自于我国传统故事,猪妖融合了日漫的热血男主和中式大爹,黄鼠狼这一角色则显然是想模仿《疯狂动物城》里的狐狸、《冰河世纪2》里的树懒一类的角色,但是失败了。
黄鼠狼本应充当这个故事里的异类,他加入团队既不是出于利益也不是因为别无选择,仅仅是出于偶然,挺酷的。但是,一个人如果接受偶然性,那他就应该是一个接受一切偶然的人。所以,黄鼠狼的人设没立住,因为他仅仅是出于偶然选择跟猪妖蛤蟆精走,却没有出于偶然做任何其他事情,反而在中后期保持了高度的忠诚,猪妖让他闭嘴他就闭嘴,让他磨刀他就磨刀,让他驼行李他就驮行李。就是这么巧,这个世界再也没出现过一个邀请他的人,没有出现过一件能让他分心的事。
《浪浪山》有很多西游记的影子,《西游记》里的沙僧加入取经团队也似乎是这样的,驯化前极为狂躁,加入团队忽然安静。但是沙僧的加入是一个被征服乃至被感化的过程,他既见识过孙悟空的绝对暴力,也需瞻仰唐僧及大唐官方的道德高地,更是有责任为自己没有前途的妖怪生涯找个归宿。总之,沙僧的安静是有理由的,黄鼠狼的安静则毫无理由。我们也不能把黄鼠狼理解成一个朋克,说朋克做事就是没有道理。因为朋克什么都会做,除了服从。服从恰恰是最需要必要性的一个东西,在这部影片里,却仿佛是天性一般,均匀地降落在每个角色身上,又能在战斗的时候忽然恰到好处地消失,奇迹般地开始像个英雄一样战斗。黄鼠狼的服从性设定,好听点说是对西游记的拙劣模仿,难听点说更像是男人对女人、老板对员工、上位者对下位者的一厢情愿的想象。
不止黄鼠狼,实际上整个团队成员,没有一个是真正的、有血有肉的打工人,都是打工人的自我矮化或者管理者对打工人的粗劣臆想。猪妖空有口号,而除了猪妖,剩下的妖怪连这么点个性都没有了,只有听话。蛤蟆精唧唧歪歪,但是听话。黑猩猩不愿见人,说话也说不明白,但是听话,都尽力了。黄鼠狼看似自由,实则最为听话。《西游记》和《七龙珠》的时代,主角团队吸纳队员尚需要战胜对方并予以在前景上承诺,到了浪浪山,连暴力和画饼都不需要,动动嘴皮子就行了。
我不知道浪浪山的主创团队是怎么想的,这个故事是有内核的还是仅仅是技术的拼凑。如果有内核,那这个内核真的是非常残酷、极度消极的。它彻底否认了个性的存在,打工人卑微无能到连句人话都说不出来,只能谁说话多就听谁的,哪怕对方是只猪。最终,一瞬间的自我也要靠实现别人的愿望来实现,连别人的愿望也仅仅是他自己都不相信的幻想。这些妖怪连名字也没有,《千与千寻》里还要找回自己的名字,《浪浪山》干脆让一个工号也消失在了奔波之中,彻底否认一切价值,让打工人的最后一点意义也消散殆尽。一个动漫故事当然可以是意识形态的空中阁楼,可以看完就忘了,不去深想这个问题。但如果一个人类真的活成这样那肯定是极度痛苦的,日常的细碎幸福体验都会消失,唯一真正需要探讨问题仅剩自杀。
某个汉学家说,和西方总是强调存在不同,东方的精神在于“不在场”,在于空。也许《浪浪山》正是这份中式美学理念的传承者,让一切都归于无意义,主创团队也向我们展示了他们建设空中楼阁的能力。但是,我没想到的是,空中楼阁式的幻象不是一个美妙的仙境,而一定是某些现实的模糊影像,当它仅是美术的时候,还具备相当的审美价值,一旦进入到故事创作领域,就变成了融梗攒段子、四面八方致敬的缝合怪。这些年来,我国编剧的故事缝纫技术越来越好,越来越不让人感到难受,虽然我还是不明白,为什么电影领域从资方到创作者都很抗拒原创,是嫌贵还是嫌不可控怎么着,还是说,这个领域的所有人其实都早已异化成没有名字、空剩口号的猪妖了。
当然,除了上述的问题之外,《浪浪山》的整个情节处理还是相当出色的,四妖的伪装技能贯穿故事始终,关键剧情上都没有拉胯,视觉效果更不用说,完成了一个商业电影该做的所有事情。在这个没有天才和艺术家的团队里,整部电影的工作者就像他们所描绘的无名妖怪们那样忠心敬业。 我不知道一个听话懂事的人看这部电影是否会自我带入,并感到安慰,反正我不能。对我来说,看这部电影就像跟一个不爱但条件好的人结婚,它是中国动画电影界的范围内的一部佳作,是近十来年里唯一能值回票价的国产动画电影,在更好的作品出现之前,我仍然会给《浪浪山小妖怪》这样的作品贡献票房,也就是说,一等更好的作品出现,我马上就会抛弃像这样的电影。毕竟我去电影院是去看故事的,看美术可以去看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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